狡黠的基辛格
2021-05-14 14:08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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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清川书房   原创 连清川

1957年,34岁的基辛格出版了《核武器与对外政策》。

在那时,他就已经是一个理性而冷酷的计算者。在书里,他否认了全面战争的可控性。但是,为了美国的利益,发动一场有限的核战争,是最好的竞争策略。

这位从纳粹的铁蹄中在1938年逃难到美国的犹太人,从来对学术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。这本书有两个目的:其一,他可以因此而获得拒绝他的哈佛大学的青睐,从而在哈佛获得谋生的手段;其二,这种直接切入政治的做法,会得到政治界的关注,从而为他进入政界,铺平道路。

两个目的都达到了。暴得大名的他成为了哈佛大学的讲师,并且他一直做到了教授。而他因此得到了白宫的注意,在今后的岁月里,他开始逐渐地成为了白宫的圈外幕僚。

和他几乎同时成为白宫外围的,是后来成为美国副总统,美国新保守主义的老法师,迪克·切尼。

不过,基辛格却并不着急。他讽刺说,肯尼迪没有那个胆量使用他的策略,尽管,他已经是肯尼迪的政策顾问了。

施展才能的时间在后面,但是他非常用心地铺设了自己的道路,投下了许多赌注,脚踩许多条船。

他是纽约州州长纳尔逊·洛克菲勒的外交政策顾问,这个人连续三次在共和党内谋求提名,视基辛格为自己的密友。

但是那个时候正在帮助民主党的总统林登·约翰逊进行越南谈判的基辛格,却同时把谈判的信息,透露给了洛克菲勒的党内竞争者理查·尼克逊。

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,他同时把关于尼克逊大量的负面资料,提供给了民主党候选人休伯特·汉弗莱。

就好像后来所有的事实都证明了,基辛格就是一个冷酷的现实主义者,他没有任何的道德约束。一切都只为了达成目标。

在洛克菲勒,汉弗莱和尼克逊之间的秘密游走,只为了达到一个目标,就是进入政界。而秘密到访中国,只是为了制衡苏联。

他成为了尼克逊最伟大的战友。有一点,他们俩是非常相似的。在他们看来,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,是相同的。他们活着,就要获得权力;而获得权力,就为了实现美国利益。

其它的一切,都是多余的,包括民主、自由和正义。

因此,5月初的时候基辛格提出的,中国应该接受美国的领导,两国的冲突升级,可能会导致人类“末日的威胁”,许多人都感到迷惑。这个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”,究竟是站哪边的?

1.

1969年,胜选了的尼克逊,提名基辛格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顾问。时人都非常惊异。艾森豪威尔抗议说:“基辛格是个教授,你可以让教授去做研究,但千万不要让他去当什么官。”

艾森豪威尔显然并不是很了解基辛格。在书发表之后不久,基辛格就已经在民主共和两党中同时担任了外交政策顾问,并且参与了实质性的政治行动,包括竞选、与南越的谈判等等。

如果说那个时候基辛格仍然身在学校的话,那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合适的位置。

所以当尼克逊的提名来到的时候,他基本上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政治圈,并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校园。而事实也证明,基辛格更适合的,是刺激、肮脏、秘密、冷血和血腥的政治场。

1969年的美国,是极度混乱的。肯尼迪兄弟和马丁·路德·金的刺杀案刚刚没过去多久,约翰逊发动了越南战争,而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一分钟也没有停歇过。冷战,在最炽热的状态之中。

经过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的治理,苏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衰弱的共产主义帝国,生猛而繁荣。越南战争的泥沼把美国国内搞得奄奄一息,如果说那个时候把冷战的两个国家做对比的话,恐怕苏联的胜算还要更大一些吧。

刚刚上任不久的基辛格提出的战略,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名称叫做“缓和与接触”(Detente & Contact)。缓和指的是苏联,接触指的是中国。

这和尼克逊的策略不谋而合。对于尼克逊来说,越南战争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。他们的终极对手是苏联,终极目标是美国的胜利。

中国是他们的手段,而不是目标。

所以,当1969年基辛格秘密到访中国,1972年随同尼克松再次访问中国,他们都只有一个目标:利用中国制衡苏联。

基辛格当然是一位优秀的政治理论家和历史学者。缓和与接触政策,来自于他对欧洲历史的研习和结论:势力均衡理论。

北约与华约的对抗,最终是没有赢家的,并且没有任何的缓冲地带。代理人战争打了这么多年,美国与苏联两败俱伤。有限战争的控制能力是有限的,擦枪走火很可能就会变成直接战争和全面战争,猪湾事件和随后的古巴导弹危机,就是明证。

美苏中的三角关系,会使任何一方都缺乏发动战争的动力。

与中国关系的突破是基辛格人生的高光时刻。这一招妙棋使美国跳出了与苏联之间必须是你死我活的竞争状态,势力均衡形成了。

而其后尼克松政府,在基辛格主义的推动下,可谓残酷、残忍、残暴。为了迫使北越谈判,美国发动了最大规模的空袭,包括对柬埔寨的空袭。

和平用战争的方式来达成,这是只有基辛格这样的冷酷计算者,才会使用的方法。但是它非常有效。

美国是应该感谢尼克松和基辛格的,他们终于结束了60年代乱哄哄的局面,进入了平稳的70年代。

尼克松的离开对于基辛格而言毫无损伤,也许他还会感到愤怒呢:因为尼克松的窃听对象里,也包括了他。

作为杰拉德·福特的国务卿,基辛格如鱼得水。他的现实主义政治给他带来了一大批的独裁者朋友:智利的皮诺切特,印尼的苏哈托、阿根廷的魏地拉和孟加拉的阿尤布·汗。战争一场连着一场,基辛格从来就没有皱过眉头。

所以,当他离开白宫的时候,应该是很志满意得的吧。是他一手缔造了70年代的整个国际格局,世界的确比以前更安全了,尽管在这个过程中,他的铁血和冷血,为许多国家留下了极其深刻的伤疤和后遗症。

但是里根很快就覆盖掉了他的光芒。强硬的里根,伙同与他志同道合,同是哈耶克信徒的玛格丽特·撒切尔,悍然启动了对苏联的攻势,以星球大战计划和常规军备竞赛,榨干了苏联最后的精血,拖入了解体的前戏。

后来谈到里根的时候,基辛格难掩赞赏与艳羡之情。他说,他非常赞赏里根的做法。

其实,他并不是看不到,也不是做不到,但是他没有条件。他的外交战略,创造了一个对美国非常有利的和平条件,所以里根才有可能强硬地和苏联打一场竞赛。

历史只记住了,是里根拖垮了苏联。而基辛格是以缓和载入史册的。我想这多少会是基辛格内心的深刻遗憾吧:因为这,才是他和塑料盟友尼克松的终极梦想:战胜苏联,独霸世界。

美国利益至上。无论基辛格做什么,这才是他的本意。

2.

中国是基辛格意外的政治遗产。

1979年中美建交的时候,基辛格已经移交国务卿两年时间了,他也成了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”。

但未必这就是他的本意。

与中国接触并建交,这是美国与苏联对抗的一个必要手段。至于长远而言,中国始终是美国的战略对手。如果他有机会打败苏联,他会对中国做什么?

不知道。历史不容猜测,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出答案。

但是邓小平比他还聪明。1978年之后的中国,是任何一个生活在70年代初的美国政客所无法想象的。所有的美国政客,都会猜想谁会接毛的班,他们所期待的,无非是把基辛格开启的关系维持下去。

但美国人欣喜地看到他们打错了算盘。他们再也没有必要像担忧苏联那样担忧中国了。所以,这个“老朋友”可以一直当下去,他也是这么做的。

但是基辛格和之后的共和党却一直是格格不入的。

和他同时进入政界的迪克·切尼成了共和党的精神领袖:新保守主义的祭师。

这群道德理想主义者在里根时代崛起,逐渐成为了美国共和党的核心:切尼、拉姆斯菲尔德、沃尔福威茨,包括在圈外的学者弗兰西斯·福山。

他们的目标是输出民主,实现民主在整个世界的胜利。用福山的话说:历史的终结。

而对于基辛格呢?“民主对于国家治理是一种沉重的负担”。所以,无论是在美国国内,还是对其它国家的输出,他从来对于民主都嗤之以鼻。

对他而言,保持世界的势力均衡,才是使这个世界能够和平稳定地持续运行的方法。

但是他的时代随着70年代的结束而结束了。他从来没有在美国政界中担任过任何重要的职务,连有意义的顾问角色都没有。

对于这样一个曾经在历史上留下重要遗产和遗迹的人,这简直难以想象。

但是他绵延着活到了现在,50年过去,他所有重要的朋友和敌人都已经死去,而他仍然还活着。

无论作为政治理论家,还是作为一个政客,他的光芒都早就已经消失。与他同时代的施特劳斯,成了不朽的政治哲学家;在他之后,保守主义政治学者萨缪尔·亨廷顿成了最耀眼的明星;而福山则成为了当今的保守主义哲学执牛耳者。

现实主义者只适合生存在一个时代里,而无法成为不同时代的灯塔。

他来中国超过100次,与各个时代的中国领导人谈笑风生,并且成为每一个领导人的座上宾。在《论中国》中,他对中国不乏溢美之词,但基本毫无意义。他既对中国的政策走向毫无影响,也对美国的政策选择毫无意义。

3.

2017年8月,特朗普的总策略师班农,来到基辛格位于康涅狄格州的乡间别墅,想要和基辛格讨论关于中国的策略问题。

他们俩一起呆了几个小时,愉快地告别了。

班农说:“他同意我的所有分析,但并不同意我的结论,认为太简单粗暴了。”

基辛格说:“他有不同的看法。”

大约这就是特朗普政府和基辛格的所有友谊。2020年11月25日,已经败选的特朗普炒掉了基辛格,从国防政策委员会。这个委员会里还包括了玛德琳·奥尔布莱特,也就是元老院。

一个落败的总统,炒掉了一个过气的政治明星,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秀。

可是这场秀却意味深长。这些人,都是力主与中国对话、和解与合作的人。特朗普给了共和党一个信号:死战到底。

现在,民主党的拜登当政;后面,是年轻勇猛的贺锦丽在排队。

许多人以为,拜登也许会和基辛格一样,重新启用缓和政策。但是,时间过了快半年了,双方都没有松口的意思。

在过去的几个月里,基辛格说了许多有关于中国的话,但基本上都是烙饼话。中美需要对话,中美之间的战争会带来人类毁灭,美国的领导地位是不可撼动的,美元的位置要得到保障。

基本上,他真的是苦口婆心地在向两边喊话。

他是为了什么呢?

在基辛格10年的学者生涯,和60年代政治生涯里,他是一个忠诚的美国利益主义者,是一个忠诚的共和党人,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现实主义者。

对他来说,中国是一个喜出望外的政治资产,也基本上是他的终身成就奖。越战的硝烟早已消逝,苏联成为了历史云烟,肯尼迪、尼克松、里根都已经成了一抔黄土。

他所有的政治成就,只有中国可以证明。

我相信他很可能是真诚地爱着中国的。但这种爱,仍然是现实主义之爱,他仍旧是一个美国至上主义者。

他内心依然坚信势力均衡的理论,并且在地缘战略重新回归世界的时候,他相信他曾经作为一个地缘战略大师,他的理论已经重新恢复了生机。

但是他难道没有算到这一点吗?美苏对抗的时候,中国是第三方;那么如今中美对抗的时候,均势力量,就应该是另外一方了。

我宁愿相信基辛格内心是十分清晰的,但这个看上去像是一个诚实胖爷爷的人,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狡黠的政客。

他想要保住自己的历史,至少在他仍然在世的时候。但是他也清楚,这已经不可能了,无论从美国的角度,还是从中国的角度。

这个现实主义者再次发挥了他的长袖善舞。对拜登政府,他呼吁对话;对中国,他呼吁妥协。

政治没有对错,没有道德,没有理想主义,只有利益和计算,冷酷到骨头的计算。

美国要战胜中国,需要的是时间。而时间会发酵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,当年的缓和与接触政策,就是如此。它的背后,是乔治·凯南提出的遏制战略。

2015年,基辛格的哈佛小师弟,肯尼迪政治学院教授尼尔·弗格森出版了他授权的传记,名为《基辛格:理想主义者》。在长达万字的序言里,弗格森排除了对于基辛格的许多指控,认为至少基辛格在1969年进入白宫之前,他是一个基于历史认知的理想主义者。

他说,基辛格真正的偶像是康德,他引用基辛格1973年在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:“两百年前,哲学家康德语言永久和平终究会到来——不是人的道德愿望的产物,就是现实必要的结果。”

我想大约弗格森在采访和研究基辛格的时候被他洗了脑吧。一个工于计算的政客,在联合国大会这种场合中的发言,到底有多少的真诚?

至少,从基辛格这么多年的政治生涯中,没有人愿意承认,他是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。

这部长达900多页的传记,其实不适合作为休闲的读物,而毋宁作为一种参考资料,以供政治学者研究。弗格森提供了一种视角:一个狡黠的政客,可以隐藏得多深。

但是所有人都必须承认,基辛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国主义者。无论他多么不道德,残忍,欺骗,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美国利益优先。

到5月27日,基辛格就98岁了。将一个世纪的时间,他经历过现代人几乎所有的一切:二战,冷战,柏林墙,改革开放,全球化,地缘战略回归。

如果现在是他当政,他会如何维护美国利益呢?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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